《故都的秋》以其晓畅清丽的语言,清幽静谧的意境,首尾圆和的结构,炽热温婉的情感,成为现代文学中写景状物的散文名篇。自从作品问世以来,其厚重的文化底蕴、丰富的情感内涵一直成为读者关注的话题和解读的焦点。如果从生命内蕴角度审视和阐释,《故都的秋》并非在一般层面上写景抒情,其“ 特别”之处在于故都之秋的“清、静、悲凉”与作者的生命情感体验形成了互文性的映照,正视这种“ 特别”之处,更能让读者抵达作者写作的精神深处和作品的真境。文章自始至终“蕴含着一种孤独、忧郁的心态。这种心态的描写与作者的人生经历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作者向往的是一种‘深刻厚重’的生命形态,而‘故都的秋’正是这种生命形态的象征,这种生命形态虽然悲凉,但是富有内涵。”作品所隐含和诠释的生命形态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 对闲适从容、归于本真的生命状态的追求
一椽破屋,一碗浓茶,高远碧绿的天色,驯鸽远去的飞声,细数日光,静对蓝朵,普通的居所,雅致的爱好,寻常的物象,慵懒的节奏,为我们营造了一幅无比清静的氛围,演绎了恬淡闲适的生活。这生活与匆忙无缘,这情调同从容相伴。读到此处,头脑中浮现的是五柳先生“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的怡然自得,是陈继儒“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的淡然宁静。为何作者在文中表达出如此闲适从容的生活态度?“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在如此颠沛流离、离乡背井的辗转中,郁达夫先生是强烈渴望有一处栖身之地来安放自己漂泊的灵魂的。同时,作者当时思想苦闷、创作枯淡,也是激发其放慢脚步、享受生活的内在原因。1933年8月,他在一首记游诗中的诗后写道:“近来生活为左右所夹,感觉烦闷,精神躯体,都不能自由,创作生活,怕将从此告终矣。”另外,作者对北国之秋的向往和眷恋,对南国之秋“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的感受和遗憾,也是促使作者情有独钟、淡雅笃定的原因之一。无论什么原因,何种境况,放牧心灵,安顿自我,挣脱藩篱,回归本真,都是自古及今人类共同的生命召唤和精神追求。
2. 对呐喊挣扎、无力自救的生命困境的悲鸣
在故都的所有秋景中,作者为何对蝉声“衰弱”的秋蝉情有独钟呢?一则因为它是“北国的特产”,“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蝉的生长有什么特点呢?蝉的一生经过受精卵、幼虫、成虫三个漫长的阶段,而且在破壳羽化的过程中,也时时充满了艰险。如果一只蝉在双翼展开时受到了干扰,这只蝉将终生残废,也许根本无法飞行,并且无法发声。更令人感伤的是,成年的蝉仅能存活几个月。从无处不在的“嘶叫的秋蝉”中,在强烈的听觉冲击力下,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萧瑟肃杀、生命短暂的悲凉,是渴望超越生命极限,但又无力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助。古往今来,蝉一直成为文人墨客吟唱的对象。“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这是柳永“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深长幽怨;“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这是骆宾王苦闷失意、壮志难酬的泣血呐喊。
能从作者人生际遇和时代背景中寻觅对生命的呐喊和无力的抗争吗?郁达夫三岁失怙,中年丧子,家境贫穷,爱妻背离,生活的磨难和人世的艰辛,使他更易体察人生的苦涩,明白生命的意义。由此观之,对置身生命漩涡的抗争,对生命归宿的质询,理当成为作者自我观照和解构的情感体验。此外,当时中国北方战云密布,继东北沦陷之后,日寇又相继占领了山海关和承德,进而觊觎整个华北乃至全中国。在内忧外患的夹击之下,郁达夫唯有借用旧日的诗句来抒写心中的愤懑和无奈:“烽火漫天殍满地,儒生何处可逃秦?”作为几千年文明象征和传统文化汇聚的古都,其辉煌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在外族铁蹄蹂躏下岌岌可危,身受儒道思想和文化浸润的郁达夫,不会对如“秋蝉般衰弱”的北平无动于衷,不会不对故都的命运深表忧虑。
3. 对凋零陨落、寂然消逝的生命终结的落寞
北国的槐树,落蕊满地,除了能感受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的静谧和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细腻”和“清闲”之外,更多的则是潜意识下令人感伤的“落寞”。为何铺得满地的槐树落蕊能让人无断生发出“落寞”之感?为何“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能催发邈远“深沉”的遥想?其实,关于文人与秋的关系,中国文人与秋的渊源,文中已有精辟而深邃的论述。中国的文人学士和外国的诗人中,“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而这其中“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正是因为中国文人这种独特的文化心理和恋秋文化传统的深远影响,面对随处可见的北国槐树,触感满地飘零的落蕊,才勾引起作者深沉的“落寞”和无尽的感伤。打开古典诗词,不难发现,生命意识,时间意识,是古人特殊的文化心理;见花伤怀,借花言志,是文人长久的文化传统。“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是人生易老、青春流逝的悲叹,“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是漂泊游子思归不得的痛苦呻吟,“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是亡国之君国破家亡的血泪哭泣。
除了深远的文化心理和文化传统的沾溉影响,郁达夫个人的性格气质和家庭的变故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些生命落寞悲凉的影子。郁达夫从小就经历过的人生悲苦养成了他忧郁敏感的气质。在自传中,他把自己的降世称为“悲剧的出生”,“觉得人生一切都是虚幻,真真实在的只有凄切的孤单”,他似乎天性就易于感受落寞颓唐的情调。抗战中,母亲被日寇炸死,兄长也死于日伪的屠刀之下。三年后的8月14日,北平失守;抗战后期,自己也在苏门答腊身死敌手,成了异域之魂,郁达夫不经意中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浅吟了一曲凄恻的挽歌,为自己辛酸坎坷、惊天动地的一生演绎了生命的绝唱。
4. 对阳光朗照、惬意温暖的生命春天的憧憬
在传统诗词中,“雨”是具有丰富意蕴和内涵的意象,既有“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绵绵思念,也有“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怡然自乐;既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泣血沉痛,也有“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洒脱。郁达夫先生在故都的秋雨中读出的却是一个厚重的“凉”字。研读“秋雨话凉图”这一场景,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凉”字在文中反复出现了三次:“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唉,天可真凉了——”;“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啦!”作者之所以强化和渲染“凉”的主观感受,这固然与自古以来文人所钟情的“雨”这种独特意象带给人的文化心理有关,同时也是作者人世沧桑、世事变幻的人生经历在故都秋雨中的映照和投射。郁达夫在文学创作上主张“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也就是说,“凉风”、“凉天”、“凉雨”既是对自然物象的客观再现,也是对人生风雨的摹写。这从作者多愁善感的性格,凄苦无依的身世,纠缠纷争的恋情中都能找到有力的明证。
令人不解的是,在“系列索落”、丝丝凉意的秋雨后,作者却又给我们呈现出了另一幅画面:“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去一立,遇见熟人”,缓慢悠闲地微叹互答。晴朗的天气,融睦的邻居,真诚的寒暄,多么温暖和谐的生活图景啊。一寒一暖,一冷一热,画面突变,心境迥异。作者缘何在一段文字、一幅画面中构造两种意境,传达两种情绪呢?其实,这两重意境,两种情绪,正好是两个郁达夫的对立与冲撞。一个是现实生活中活得疲惫不堪、尝遍苦涩的郁达夫,一个是找寻理想、渴望真情的郁达夫。人生的凉意和酸楚在现实中难以逃避,人间的温暖和斑斓的梦想可以在文学中自由获取。从生命哲学角度考量,北方秋雨图与其说在渲染人生的秋雨,不如说在找寻人生的春天,一个解救自己也温暖他人的春天。
5. 对突出重围、灿烂绽放的生命奇迹的礼赞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奇在什么地方呢?奇在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的长大起来”,奇在西北风起来,“尘沙灰土的世界”,枣树叶落,枣子熟红。
也就是说,北方的枣树生命力极其顽强,不但能在贫瘠艰苦的环境中巍然站立,扎根生存,而且在北风猎猎、尘沙飞扬的天地里灿烂开花,果实累累。这“秋的全盛时期”,这“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不惧风沙、无畏艰苦的生命的奇迹,是永不妥协、突出重围的精神的高扬。
从郁达夫先生对平凡普通的枣树含而不露的深情中,或许我们能够发现和洞察作者自己与之相似的人生际遇。十年异域生活,使他饱受屈辱和歧视,激发了爱国热忱;1922年回国,从事文学创作,与郭沫若、成仿吾等人组织建立了创造社,整理中国旧文学,创造新文学;1930年3月发起成立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宣传革命文学,传播革命思想;抗日战争爆发后,赴武汉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并到南洋参加新加坡华侨抗敌动员委员会、新加坡文化界战时文工团、文化界抗日联合会的工作,积极宣传抗日。无论是寄人篱下的海外求学,还是狂飙突进地文学拓荒,或者是慷慨激昂地抗日救国,作者始终在艰难复杂的环境中奔走呼号,去追寻文学和救国的梦想,去践行儒生“忧以天下,乐以天下”的铿锵誓言。特别是在当时民族危亡日益加剧、国人同仇敌忾的背景下,作为具有强烈爱国主义情感的郁达夫,其笔下所写故都的枣树何尝不具有茅盾《白杨礼赞》中伟岸高大、不屈不挠的白杨林的影子?何尝不是对岳飞《满江红》中“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豪迈民族精神的礼赞?
故都的“秋”,其实是郁达夫的“秋”,是表现了他主观感情、审美取向、文学气质和人生态度的“秋”。他对生命的感伤也正如他对故都秋意的感伤,作家的生命体验投射在故都的秋意之中,二者形成了互映互照的互文性表达。故都的“秋”犹如一条生命的河流,奔腾着作者荡气回肠的人生故事和对生命的独特体验,也承载着读者穿越世纪的的风云去感悟和思考生命的姿态和意义。